编者按:中国宏观经济研究院是国家发改委重要经济研究机构。该院鼓励科研人员调研国情,见微知著,走出书斋以接地气。本网从众多调研成果中选其36篇独家连载,以飨读者。
经济形势对小微企业影响几何
——基于对一位外贸创业者的深度访谈
春节期间,与本科同学小聚,遇到了从事外贸工作的H。本科同学都是国际贸易专业,但在我们那届约100人的国贸系中,目前还在从事外贸实务工作仅有两位,H是其中之一。在不断深入交流的过程中,感觉到当前经济形势、特别是中美经贸摩擦对于一个普通小微企业的影响,与之前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虽然仅仅是个案,但作为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资源、没有特殊性的小微外贸企业而言,还是有一定的代表性。因此,将所见所闻所想与大家共享,希望抛砖引玉,为大家更深入的研究思考提供基础。
一、创业者办证照真的"只进一门,只对一窗"吗
H于2005年来到北京,在一家外贸企业工作,主要负责对接中东地区关于石化产品的外贸业务,这一干就是十多年。2017年,受"双创"政策的鼓励和影响,H萌生出自主创业的想法,最终于2017年底正式辞职,开始了创业之路。创业的第一步,首先是注册成立公司。在政府加快推动商事制度改革、北京市在最新的全国营商环境评价中排名一位的背景下,其在注册办理过程中确实感受到了更多的政策便利和服务态度的较大转变。但同时,在整个办理过程中,北京市提出的"只进一门,只对一窗"的标准与H的实际感受还有一定距离。
(一)"实缴制"改为"认缴制"极大方便了企业,但银行办理效率与承诺有差距
随着营商环境的优化,特别是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等三部门发布了《关于进一步优化营商环境提高企业开办效率的通知》(京工商发〔2018〕9号),有效缩短了在京企业开办必备流程环节和开办时间,"实缴制"改为"认缴制"也极大地方便了创业者,这点H深有体会。但在银行账户办理过程中用时超过预期。银行账户是企业开展经营活动、获取各项金融服务的重要前提。目前许多银行已经提出通过优化银行开户流程,对于符合条件的新开办企业开立银行账户,在2个工作日内办结的承诺。但H在这个过程中,用时超过10天,而非银行所承诺的2个工作日办好。并且,在一切手续办好后,银行相关工作人员随后又专门给H打电话,说近期可能会有一些部门开展调查评估,让H在接到相关电话时,就说是在2个工作日内办好的,不然会影响银行的评分,希望H给予支持,H也当场答应了。
(二)服务态度大幅提升,但清晰了解流程环节和所需材料仍有困难
在公司注册过程中,H最大的感受是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好了很多,有疑问一些都有回复。但是,公司注册的流程还是比较复杂,需要准备的材料各式各样,并且不同部门的要求不同。即使是在北京市工商局的网站查询,会出现通知公告、政策法规、办理提示、告知单等多个子窗口,在每个子窗口下又排列着几项至几十项不等的相关政策和文件,作为一个第一次注册公司的非专业人士,很难通过网络查询就能将所有流程和所需材料全部理清。事实上,H为注册公司多次跑去政务服务中心,其中前两次基本是在了解详细流程和各种细节,这也是其在注册过程中感觉最费时费心的阶段。
(三)注册地址要求放宽,但"化工"两个难在四环内落址
H的公司作为一个小微、初创企业,在从事经营活动的起步阶段规模较小,资金实力较为薄弱,选择租金高的写字楼作为注册地址势必增加企业成本,因此,H最初希望将司注册地址落在丰台总部基地的企业孵化器。但去一咨询,那边明确说北京市有相关要求,涉及化工类企业的一律不得在四环内注册。H的新企业业务主要依托其之前的关系网,与中东国家和俄罗斯开展化工品外贸业务。H解释说他指只从事贸易,产品不是自己生产而是从其他公司采购,也不涉及运输和仓储,但那边明确表示只要公司名称中含"化工"两个字的一律不行,最终H将企业注册在了大兴的一家写字楼中。
二、经济形势对小微外贸企业影响几何
(一)中东、俄罗斯方向外贸业务总体较好,对美贸易难度加大
依托H所在之前企业的业务关系,其新公司仍主要从事与中东和俄罗斯国家的化工产品外贸业务。由于中东和俄罗斯的化工产品种类丰富,与我国的外交关系较好,因此与其开展业务总体较为顺利。在中美经贸摩擦背景下,之前与美开展的化工业务正在越来越多的订单向中东和俄罗斯地区转移,业务订单不减反增。但在产品质量方面H也有一定的苦恼。自主创业前,H曾多次代表前公司赴中东地区开展业务交流,中东企业大都实力雄厚,相对于成本,其更加看重产品的质量。但国内相关产品质量与欧盟企业相比确实存在较大差距,"国外的贵但能用十年,国内的便宜却只能用两年",对于"不差钱"的中东企业而言,更倾向于使用品质更高的产品。这就使得国内产品利润较低,主要对接中低端市场,并且,国内产品品质低的印象已经形成,短期内难以改变。
(二)融资难、人员成本高仍是小微企业的难点和痛点
作为成立不足一年的小微企业,H的流动资金有限,特别是在外贸领域,对企业信用要求较高,一般不能拖欠账款,因此对现金流的要求较高。由于资金有限,H每次只能做几十万元的外贸小单,这些也是中石油、中石化等大企业不愿做或看不上的业务。有时遇上一两百万元的订单,但由于资金不足,没法接单,眼看着业务流走。虽然政府在小微企业贷款方面有相关支持政策,但对H而言,其既不了解相关详细的政策信息,也不掌握申请通道,本身企业也没有太多特点,他自己感觉也很难获得政策支持。H的公司非高新技术企业,因此也不受社会资本的关注,同时缺乏固定资产抵押物,从银行贷款也较难,资金规模始终是其发展的最大瓶颈。另一个突出困难是雇员成本高。目前H尚未雇用员工,所有打包快递、银行汇款、排版复印、制作PPT等各种杂务都得自行完成,从而占用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由于公司刚刚起步,在北京雇佣一个员工的成本一年至少10万元(含五险一金),并且H对于未来员工社保费按照实际工资缴纳的政策心存顾虑,怕该政策会进一步提高人工成本,因此近期还无雇工计划。
(三)汇率波动风险较大,作为小微企业只能自行承担
2018年,对H而言,影响公司利润的最大因素是汇率波动问题。与中东国家的贸易往来,全部需要使用美元结算。而受中美经贸摩擦影响,从2018年3月以来人民币兑美元汇率经历了一次持续半年以上的大幅波动,极大地侵蚀了H的利润。由于H的公司规模较小,因此大公司使用的一些在合同中增加保值条款及汇率风险分摊条款、采取提前付款或延迟收款策略、远期结汇锁定汇率、办理人民币与外币掉期业务等规避汇率波动风险的办法,对H而言均不可行或操作成本过高。目前,H主要依靠通过一些渠道,将人民币兑换成美元,在海外银行存起来,专门用于贸易结算。但这种方式持有的美元规模有限,并且随着国内外汇管制的收紧,这一渠道难以持续。
(四)国外企业信用较好,国内企业拖欠账款情况较多
在H从事外贸业务十多年的过程中,其所在的上家公司既与中东企业开展贸易,也与国内的一些企业有业务往来,总体而言,中东企业的信用程度较高,订金、收货、打款等事项均完全按照合同约定完成,基本上不存在拖欠货款的情况。相对而言,国内企业拖欠账款的情况就比较多,经常年初完成的订单到年底时需再三催款。H之前所在的那家企业,经常因为欠款要不回而出现资金紧张情况,每年到年底时,员工都有催款任务,若不能按计划完成催款任务,该员工的年终奖都会受到较大影响。基于这样的经历和印象,H在自主创业后,短期内不打算开展国内的相关业务。
三、中美经贸摩擦背景下小微外贸企业的政策获得感怎样
(一)中美经贸摩擦对外贸企业的影响
中美经贸摩擦以来,我国与美国业务联系密切的外向型企业首先受到冲击,更重要的是企业预期受到影响。各类企业从考虑成本、人工、原材料等经营性需求,以及出于规避中美贸易摩擦所带来的高额关税负担和其他贸易壁垒风险等原因,"走出去"的意愿普遍增强。外资企业特别是跨国公司对于本身产业链在全球布局的,也在进行全球产业转移和生产能力调整。对H而言,由于主要业务集中在中东地区和俄罗斯,因此除汇率风险外,受中美经贸摩擦的影响总体有限,尚未感受太多的订单压力。但是,其在与国内相关企业的沟通过程中,也发现一些企业主出于生产成本和关税等方面的考虑,已经开始打算向国外特别是与海合会签订自由贸易协定的国家转移。因此,H认识如果中美经贸摩擦持续时间较长,对其中长期的业务还是有一定影响的。
(二)出口退税政策成为重要支撑
近年来,外贸业务的一大困境在于,国内企业为争夺外贸订单,纷纷压低出口报价,使得化工行业的外贸利润率非常低,经常只有2-3个百分点。并且,中东企业对我国的情况越来越了解,经常同时给多家相关企业发出询价函,并且这些企业彼此相互知晓,就更容易形成低价竞争的局面。在中美经贸摩擦背景下,出口退税政策力度明显加大,覆盖品种范围明显增多,而且办理效率明显提高,这使得H获益良多。就其而言,如果没有出口退税政策,其公司以及很大一部分的外贸企业将处于亏损状态,根本做不下去,可见该政策对于推进外贸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三)税收减免政策成为重要期盼
做企业的人对于税费政策最为敏感。2019年1月中旬,财政部和税务总局发布《关于实施小微企业普惠性税收减免政策的通知》(财税〔2019〕13号),明确提出"对月销售额10万元以下(含本数)的增值税小规模纳税人,免征增值税","对小型微利企业年应纳税所得额不超过100万元的部分,减按25%计入应纳税所得额,按20%的税率缴纳企业所得税"。H对该政策的期望非常高,如果能在2019年有效落实,将对其是一个重大利好,H也将考虑雇一个员工为其服务。
四、关于促进小微企业健康发展的几点思考
H作为"双创"大军中的一员,是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普通大学生,企业也是普通的小微企业,与任何高大上的高精尖领域都挂不上边,就是一家很简单的、国内存在最多的小微企业。正因为如此,其面临的情况和发展中遇到的问题才更具普遍性,更有真实感。在交流和思考过程中,形成了几点想法。
(一)优化营商环境工作仍需持续深入推进
近年来,各地在中央相关精神的指导下,大力优化本地营商环境,形成了"一网办"、"不见面"、"仅跑一次"等众多成功经验和模式,有效地精简了事项、优化了流程、降低了成本、优化了服务,激发了市场活力,全面提升了营商环境便利度。但同时应当看到,现实中存在着一线服务窗口人员不足、临时聘用人员比例偏高、业务办理熟悉程度不够、办事标准不够规范明确、服务质量和效率有待提升、群众知晓率不高等问题。因此,未来仍需继续深化"放管服"改革,做到真正减少审批流程、缩短审批时间。首先,继续深化商事制度改革,推进涉企事项"多证合一",推进"一照一码"营业执照在各领域互认互通,扩大以全程网上办理、实名身份认证、智能填报审批、电子档案管理、电子执照应用为核心的全程电子化登记试点范围,逐步实现行政办理人员与企业申请人"零见面"。其次,持续提升政务服务水平,构建普惠化智慧惠民服务体系,积极推进"互联网+政务服务"建设,加大审批部门对进驻窗口授权力度,促进政务服务中心"一站式"审批,实现数据"一次汇聚、多次共享",全面推行政务服务标准化和规范化,推动流程再造,做到同一事项同等条件无差别办理。第三,进一步提高投资审批效率,继续压减投资核准事项,完善投资项目在线审批监管平台,健全项目电子证照库,减少重复申报。此外,提升外贸便利化水平,推进无纸化通关通检模式,推动企业申报数据跨系统共享、多部门共用,推广"汇总征税、自报自缴"方式,不断提高货物通关效率。积极推动中国-海合会自贸区第谈判,推动双边贸易和投资实现跨域式发展。
(二)降低企业负担仍是一项重要而持久的工作
不管是在与H的交流过程中,还是在之前的调研中,企业反馈最多的困难和诉求仍然集中在税费较高、融资难融资贵、用工成本高企、环保等约束性政策缺乏稳定性等问题上。特别是在五险一金等社保成本已经占到用人成本40%以上的情况下,企业的负担已较重,但员工实际收入的获得感并不强。因此,未来仍要多措并举切实降低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成本。首先,继续加大减税降费力度,包括增值税三档转两档并继续降低税率、直接降低企业所得税等,落实小微企业普惠性税收减免政策、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政策,配合完善节能环保专用设备税收优惠政策等,加强涉企收费监督检查,严厉打击各类乱收费行为,规范部分服务性收费和相关行业协会商会收费。其次,合理降低企业用工成本,在企业社保缴存规范化的基础上,逐步降低缴存比例,健全职业培训体系,加大对职工培训的政策支持力度,有效提高企业劳动者技能,引导企业通过灵活用工降低综合用工成本。此外,降低企业用能用地成本,加快推进电力体制改革综合试点,合理降低企业用电成本,实施差别化产业用地政策,加强房屋租赁管理立法,明确租赁当事人权利义务,实施分级分类价格管理,对厂房、写字楼、出租屋的租金进行引导,促进租赁房屋租期和租金稳定。还要引导企业挖潜内部潜力,加强目标成本管理,强化精益生产,通过信息技术手段降低成本。
(三)中小企业融资难融资贵问题仍需多措并举加以解决
近年来,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持续向更大范围、更高层次、更深程度推进,一大批小微企业快速成长,市场主体呈现爆发式增长态势,为促进经济增长提供了有力支撑。但是,由于小微企业普遍存在着企业规模小、贷款频率高、单次数额小、时间需灵活等特点,从而使得其总融资成本较高,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一直得不到有效解决,成为制约其发展壮大的主要瓶颈。因此,未来需加强针对中小企业特别是小微企业贷款的制度安排。首先,加强政策性引导和支持落实好中小企业发展的财税扶持政策,充分发挥财政资金的杠杆效应,建立中小企业中长期贷款信用平台和补偿机制。引导商业担保公司加大对中小企业的支持力度。提升政策性金融机构对中小企业的支持力度,鼓励大型银行增加对小微企业信贷额度,通过央行给予为中小企业提供金融服务的金融机构进行货币政策的正向激励。其次,加快实现多元化融资规范发展天使投资、非正式风险投资市场、私募股权机构等非正规金融,建立非正式融资网络。在强化金融监管的同时,中小金融机构可结合"互联网+"的契机,通过加强信息对称性,降低成本,提高效率。鼓励中小企业以中小板、创业板市场为重点目标,加快上市步伐,使更多中小企业可以进入资本市场直接融资。第三,建立与服务中小企业相适应的经营管理机制鼓励根据中小企业自身特点和融资需求设计专门的特色金融服务,支持中小企业采取技术和知识产权质押、存货质押、商业信用保险保单质押等多种形式获得融资。特别是中小金融机构,要明确"以中小企业为核心客户"的清晰市场定位,不断开发适合中小企业各个成长阶段及其转型升级特点的金融产品和服务,建立匹配的组织管理架构,形成针对中小企业的信贷评价机制,支持中小企业提供多种质押担保形式,建立与中小企业金融服务特点相适应的风险管理、内控管理体系。此外,建立健全信用保险和担保体系支持保险机构积极研发专门针对中小企业的多样化保险产品和服务。设立专门的中小企业担保机构,在继续发展政策性担保机构的基础上,尝试政府与民间资金相结合进行担保基金筹集的方式。总结一些地区开展的地税部门与银行部门联动的"征信互认,银税互动"模式,积极推进纳税信用评价结果在金融领域的应用,向守信中小企业优先提供无抵押信用贷款或其他金融产品。
(四)支持和鼓励外贸发展的政策需要更加精准和落地
我国对外贸工作一向都很重视,特别是在中美经贸摩擦背景下,进一步加大了对外贸发展的支持力度。但在执行过程中,由于宣传不到位、人员认识不到位、执行监督不到位等多方面原因,部分政策执行不彻底或缩水走样,没有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消弱了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的获得感。因此,未来要进一步提高政策的精准性和可操作性,加强政策的有效落地。首先,增强政策的精准性,在政策制订时要加强调查研究,听取相关企业特别是中小民营企业、行业协会、专家等各方意见,确保出台的政策就更加精准。其次,加强政策宣传,利用手机、微信、微博、移动智能终端等新媒体,主动发送、推送相关政策信息,特别是在各级政府的本地企业名录越来越全的情况下,更应主动解读相关政策,让民营企业家第一时间知道出台了什么样的优惠政策,清楚申请的资格要求、审核流程、时间周期、预期效果等,增强政策的透明性和实操性。第三,加强部门和机构间信息和数据的共享共用,建立健全相关法律体系,明确各级政府和部门共享信息的权力和义务,规范信息资源开发的活动与行为,打破"信息孤岛"和"信息割据",提高政策的精准性。此外,强化政策实施的督查问责,同时健全激励机制和容错纠错机制,完善政策落实情况第三方评估机制,加大居民获得感和企业满意度的指标权重。
(执笔人:科研部卞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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